不上班的一个好处是,以往挤不上去的公交车,错开了上下班高峰,竟然常常是有许多空位的。如果要外出,我就在挑在这幸福又人少的时段,找一个靠窗的落了一点阳光的位子,随着微微摇晃、时靠时停的公交车,看一看车外的树和人。
我就在这样的时段里,莫名想起了我的两个女同学——一个小学同学,一个大学同学。小学同学有一个非常美的名字,她的名字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鹤立鸡群,让人过目不忘,而且很容易令人遐想到中国古典诗词里才有的杳渺意境。她的长相也和名字相配,惹人多看两眼。我认识她时,我们都是从四年级的普通班转到一个重点班,很自然成了朋友。她的成绩很好,看起来是个美好故事的开端。从10岁到14岁,我们的关系都非常好,她愿意和我说从来不和他人分享的事,比如她那有点变态的继父,她看的无数个侦探故事,还有她偷偷写的小说。可14岁的高一以后,我和她就没有什么交集了。我后面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她的存在,她就像一个闯入电视剧里的奇怪角色,在某一集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为什么会这样呢?回忆是一条狗,拼命嗅着,嗅着一点点有关的气味,路线就豁然明朗,我渐渐想起来——噢,是因为她变得越来越古怪。先是老师不喜欢她,从初三起,明明有潜力的她却不愿用功学习,后来偶尔旷课,对老师的责骂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老师气不过,当众大骂她“蠢货”,她的成绩落入差生行列。她的性格也开始尖酸刻薄,像个翻版林黛玉,要么不搭理人,要么爱嘲讽人;最后连她的脸型和身材也在青春期从女孩蜕变少女的过程中自暴自弃,越来越圆,终于甩掉了最后一点灵气,彻底“泯然众人”,再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至于我和她情谊,因为可说的话越来越少,也渐渐没了。
大学同学是我的室友,她就更奇怪了,在大学的后两年从不去上课,只窝在宿舍打游戏和看电影。有人议论她是同性恋,她爱穿宽大的运动服,从不穿裙子,我们也亲眼见过她喜欢手写书信和亲自做礼物给我们系的另一个女生,但她说只是单纯欣赏那个女生。没人知道真相。她收藏和日本相关的一切物品,每天踩着一双木屐在宿舍哒哒哒走来走去,大冬天也如此。她有很多奇思妙想,卧谈时常常会一语惊人。但她抗拒一切社交,几乎从不走出宿舍门和人打交道。最后,她学分远远不够,毕不了业。在我们穿着学士袍四处拍照时,她沉默地收拾行李,就这样沉默地消失了。在毕业一年后,我们几个室友突然谈起她,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时隔多年,我突然想起,她们如今在哪呢,在这个焦虑症和强迫症流行的时代里做着什么呢?在我们眼里被她们浪费掉的人生,是否有特别的变化?还有人会知道她们或许越来越平庸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的心(它们至少留下了光影在我的回忆里)吗?
为什么会莫名想起她们呢?我想是和我在这个空荡荡的公共汽车上有关。像上战场一样挤上公交的人不会知道它落寞冷清的时刻。我像从一条汹涌的大河里溜了出来,溜入了它微小的细枝末节中,记忆中的许多早已被遗忘的小人物和碎片突然都浮现了出来,历历在目。当我的身体与头脑都丧失了竞争意识,坐着空空的公交车来来往往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少数派的边缘人,就和她们一样——当我头也不偏地飞奔在争取社会认可的路途时,她们颓废地退出了,成为我眼中的边缘人,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是一篇生活方式专栏,这和生活方式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微弱,但不会无关。在我那曾引以自豪的上进心与意志力严重缺席的人生阶段,我才明白,生活的选择——活着的方式的选择,是多么多么个人化的一件事。在我浑身是力的时候,我怎么可能理解那些正在丧失欲望和企图心的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放弃了证明自己,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渴望,自动沦落成一事无成的隐形人。我们可以像促销员一样跺着脚、踩着节拍、用激动人心的声音劝说她们拿出一点勇气和斗志来,远离这种孱弱的、边缘的、没有谈资、“不值得一过”的人生。但讽刺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也许会变成她们其中的一员,对任何刺激都懒得回应,如同一头凶猛的豹子可能会忽然得了致命的流感。是的,你不会知道这一点。多奇怪啊。这就是“生活”的诡秘与惊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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