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些爱情小说,最悲伤的一本叫《巴别塔之犬》;我看了一些爱情电影,最悲伤的一部叫《革命之路》。
《巴别塔之犬》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很爱他的妻子,但他的妻子却在普通的一天从自家后院的苹果树上跳下来自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迷惑,于是就想教会他家的狗说人话,因为这只狗是唯一的目击者。这个故事的前十分之一已经道出了一个荒谬但又很常见的现象:一个人声称很爱另一个人并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但又并不知道他(她)的真实想法。
《革命之路》由人到中年的莱昂纳多和凯特·温丝莱特主演,又被戏称为“泰坦尼克号后传”,因为如果杰克当年爬上了船板,露丝和他很可能就步入了这么一场让人窒息的婚姻:这对年轻的夫妇总是在吵架,而且这种吵架毫无新意,就和你在小区里能看到任何一对夫妻吵架的样子一样。他们一起开车回家,妻子试图表达什么却总遭到反驳,于是恳求安静一会儿,男人仍然在絮絮叨叨,最后,她只能依赖尖叫来抗议。
在写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时,编剧或作家总要注入许多“人做不了主”的无奈元素:父母反对、白血病、车祸、战争、爱而不得……的确,生死离别、世事无常,已是一种深深的悲伤,但若你见识了世间恋人间的无数冷战、误解、争吵、诅咒,就会发现,用不着命运的考验与干预,爱情本身就随时可现它青面獠牙的一面。如果我们注定要在岁月静好里度过漫长一生,那么让爱情悲伤无望的,通常不是外界的翻云覆雨,而是一个可怕的死结:在两个人之间,哪怕是在能激烈做爱的两个人之间,沟通这件事,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段亲密关系的基础是“分享”,彼此能分享的越多,这段关系的质量就越高。而现实常常是,两个没有什么“分享”交集的人,在一起营造爱情的方法便是拼命说服打压对方,把对方拉入自己的阵营和意识系统里。有爱情之名,却无法得到理解、无法分享许多重要的认知与体验,才是最悲伤的爱情——或者这谈不上是“爱情”,如果你相信爱情并要维护爱情的尊严,这仅仅能被称作“一段关系”,就像一个公司的两个合伙人那样的关系。
写了《正见》的宗萨钦哲仁波切竟然也在一场讲座里专门谈爱情,谈爱情肯定比谈佛经更有市场。不过他谈得很犹豫也很勉强,因为佛教是反爱情的,佛教比王菲的歌更坚信“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他也说到了“相爱的人”之间沟通的困难性:同样是一朵花,两个人同时看到了,但因生活经历与秉性的不同,两人产生的意识可能大相径庭,而这种个人体验是难以被诉说与被分享的。事实上,越是隐秘的内心,越可能构成了一个人的核心。如果一个男人有许多话不能对妻子说,却敢对一个妓女说,很难说他的妻子比这个妓女拥有得更多。一段“爱情关系”并不总是“愈久弥坚”的,就像《巴别塔之犬》和《革命之路》里的爱情,他们彼此拥有对方最多的时光,看起来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真相却不是。
《巴别塔之犬》里的丈夫回忆着:“露西告诉我,她从小就在床边准备一本梦的笔记本。她说,看了这本笔记本的人就会明了她的一切,知道她所惧怕的事和古怪的幻想,以及所有她醒来时到不了的地方”。可他只愿意接受一个明朗、快乐与单纯的妻子,他想驱除他妻子脑子里一切令他不快的想法。他的妻子后来喜欢戴着面具和他做爱,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害怕认识真实的她,那么她只好躲在面具背后,躲在她自己的真实世界里。和“车祸”、“白血病”的桥段比起来,这样的爱情更让人悲伤。《革命之路》最后的镜头,是一个年迈的老人悄悄关掉了助听器,他的妻子在旁边热烈地说着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安静又坦然地望着眼前的空气。人们一开始总是希望借助爱情来摆脱孤独,后来却发现,因为沟通和理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在吵吵闹闹和做爱的间隙中再次接受两个人的孤独。这样悲伤的轮回,难道别无他法?《巴别塔之犬》里的丈夫在他的妻子死后,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记住她原来的样子,就是我能送给我们彼此的最好礼物。”可我们触目所及的爱情,无不是充满了判断、说服、改造与强迫。也许不那么容易,可我们似乎只能尽最大的可能,放下自我的种种偏见与规则,认识和接受我们爱的人原来的样子。唯有如此,我们的悲伤才会少一些。有人问:如果实在接受不了呢?那就离开吧,假装接受是悲剧的根源,而且还剥夺了对方被人真正接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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